1996年,文學院請我去開一門課,期待文學院學生對自然科學興趣的啟發,這門課後來成為「師資班」的課,與橫跨文理法商學院的通識課。
第一次上這門課時,我花許多時間備課,平均上一小時的課,約花六小時準備。我上課從不點名,但是改作業時,發現一個學生經常缺交,我私下稱此學生為x號學生。學期末,我給她不及格的成績。
成績交出去後,隔天上午有一個學生來找我,那是一張陌生的臉,她告訴我名字與年齡,我終於與x號學生面對面。她一開始就說:「從小父母離異,祖母帶我長大。祖母病重,又乏人照顧,只好多次缺席,以趕火車,南下照顧祖母…」,她講時話語悲淒,眼角泛淚,兩手微顫,我心感動,心想:「台大有如此孝女,我竟不知,且以作業成績評估人家,實在不該。」她又接著說:「學校作業繁多,到了期末,本想補交所缺,無奈祖母病情加重,已近彌留,我仍親侍在旁給予湯藥,只想祖母一有好轉,趕回學校,速交作業…」她說此時,情詞迫切,如掏心掏肺。我不敢直視,像個小學生,把頭低下。
她的結語是:「祖母終於走了,走前仍期待我能順利畢業,我已大五,就只缺幾學分,而老師若不幫助,我如何面對祖母臨終的期待。」這種學生我再不幫忙,就是大野狼,大豬公,有違教育的良心與倫理。她走後,我立刻寫一簽呈,交付對方的科系,寫自己一時成績計算失察,應該給60分,而非不及格。
二個星期後,該系的系主任來找我,說:「開過系務會,議已通知校方,給該生及格成績,讓她畢業。」我說:「謝謝。」系主任說:「她有沒有提到她的祖母?」我說:「有啊!」系主任說:「她有許多祖母,每學期都會死一個。她用此去向外系的老師求情、要成績,每回都有效。我應該早點跟你講這事。」
下一學年,我仍持續去教文學院,沒有對人性產生失望。
我知道,
我最不會教書的時候,是書教最好的時候。
我仍持續被學生欺騙,這在考驗一個老師的信心,
撒種的時候,
蟲會吃種子,鳥會啄種子,但是有一種種子
牠們不會吃,就是帶淚的種子。
流淚撒種的,終必歡呼收割。
尚未失望的老師
張文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