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千多年來,廣義基督教(包括天主教、東正教、新教)的醫療事工史上,最有名的當然是史懷哲醫師與泰瑞莎修女,兩人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的肯定。而泰瑞莎修女甚至不是醫師,她只是覺得不忍看見有人臨死前像垃圾一般的被棄置路邊,遂成立仁愛傳教會,把他們從各處帶進來,清洗他們,為他們換上乾淨的衣物,將他們安放在舒適的病床上,替他們打理排遺,如果還能吞嚥,餵他們一點湯汁……讓這些一息尚存的人,平靜而感恩的走到人生終點,離世時,冰冷的手可以被溫暖的手握著。
泰瑞莎修女雖不是醫師,但是你很難說,她的功德不是基督教醫療事工的最高境界。只要療治對象是個生命,不能考慮他(牠)們除了物理上的生命,還有靈性上的生命。有人質問她這樣做是浪費資源,她的回答沒什麼華麗詞藻,僅說:「這些人一輩子活得很糟,我只是覺得,難道他們不該死得像個天使?」
醫療與教育,是基督宗教最受到承認的世俗貢獻。諾貝爾和平獎畢竟是個「獎」而已,評審委員多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所謂專家學者,他們沒能夠到世間各個角落,見證各種宗教或非宗教的團體或個人,基於對生命的尊重與敬愛,所做的至死不渝的奉獻。諾貝爾和平獎的「遺珠」何止千千萬萬。
由於傳播業的發達,我們有幸得知這些醫療事工的一小部分。史懷哲醫師的《非洲故事》、《原始森林的邊緣》、《非洲行醫記》等,閱讀群眾當然最廣,他多是從醫療社會學的角度,去探究非洲人的醫病關係或文明歷程,當年寫下點滴,目的是讓全球各地的「史懷哲之友」,可以憑藉這些故事去募款,以幫助更多亟待醫療救源的人。他的諾貝爾獎獎金,全數捐給加彭的蘭巴雷尼,也就是他事奉的基地,給麻瘋病人(現改稱「漢生病」)的病人做隔離病房的改建工作。
活著的死人
大家或許多少知道聖經對麻瘋病人的態度,舊約的律法規定,麻瘋病人必須住在荒野,遠離一般人聚落,而且不能穿著整齊的衣裝,一定要蓬頭垢面,好讓人遠遠看見立刻走避。如果一般人不讓路,麻瘋病患必須迴避,並喊叫著:「不潔淨了!不潔淨了!」提醒人們遠離自己,以免將「不潔淨」傳給他人。(見舊約利未記)
不但如此,舊約還說一般人接觸過麻瘋病人,會成為「不潔淨」,強制大家不去援助他們。在禮儀上,麻瘋病人也由於「不潔淨」,不允許進入聖殿獻祭,必須與神完全隔離,因而連進天國的盼望都沒了。麻瘋病人被視為神的懲罰,在道德上也是「不潔淨」的。這樣的種種隔離,使他們成了「活著的死人」。
聖經新約與舊約的大分野,從耶穌對麻瘋病人的態度可看出端倪,因為他向他們伸出援手,觸碰並試圖醫治他們。有好幾個關於天主教神父聖方濟的電影,最令人動容的一幕,都是他仿效耶穌,上前擁抱路過的麻瘋病人,雖則這已是13世紀的事了,也就是說,從耶穌在世年代經過1,300年,麻瘋病人仍必須頭蓋布、手執鈴,響鈴示警一般人他們的到來。
20世紀基督教醫療事工知名度僅次於史懷哲醫師的保羅班德醫師(Paul Brand,1914~2003),終身致力於麻瘋病患的肢體矯治,為一萬多隻手做過手術,讓他們從失能成為接近正常;至於穿上以他為主的研發團隊所製成的鞋子,使腳部不致因行走而受傷、成殘、失能的麻瘋病患,更是全球無數。班德醫師自己在回憶時承認,他成長的過程中,對麻瘋病人仍是恐懼多於一切,麻瘋桿菌是1873年才分離出來的,早年大家並不了解它的細菌特性及傳染途徑。
班德醫師生於印度,父母親是英國傳教士,以樂善好施名聞鄉里,有一天來了幾個麻瘋病患,顏容毀損,手如雞爪,腳底流膿,母親看見他們前來,連忙將小孩趕到屋子裡。父親當天正好出差不在,慈心的母親便招待他們餐飲,讓他們在屋邊歇息,等候父親歸來。父親不是醫師,也只能替他們受傷之處嚴作包紮,勸他們回家。離開之後,母親把麻瘋病患所有接觸過的東西都燒了。
後來班德醫生去英國學醫,1946年學成回到印度做醫療事工。他承認一開始時怕怕的,但是越醫越有心得。基於過去在英國治療小兒麻痺症及戰時手部炸傷病患的經驗,他觀察認為,由於麻瘋桿菌在體溫低的人體部位較易存活,喜歡攻擊手腳、鼻眉及眼部等處,即使在服藥後病情獲得控制,但患部如手腳鼻的神經組織受破壞,痛覺喪失,患者又多是勞動者,手部經常在工作中受傷而不自覺,他們經常未穿鞋,不易察覺腳底傷害,即使穿上鞋,鞋底隨便一塊小石頭,一般人會感到刺痛而拿開,病患卻一整天下來,走路走到小石頭埋進腳底,皮破血流而尚不自知。也常有患者睡在地上,半夜遭老鼠襲鼻而毫無感覺,醒來才發現鼻子已遭啃掉大半。
班德醫師從太多這類療傷的經驗中,得到一個最大的領悟:能夠感到痛,其實是老天給我們的最珍貴禮物。他和作家楊腓力(Philip Yancey)所寫的《疼痛:不受歡迎的禮物》(Pain:The Gift Nobody Wants),成為十幾種語文譯本的暢銷書。書中,班德醫師談到過去醫界都認為麻瘋病患的肢體殘障起因於麻瘋桿菌,因此無從挽回,他努力從病患缺乏痛覺的角度去思考,發現只要病患時時注意手腳狀況,以人為方式保護手腳,至少手可以做事、腳可以走路,不必一切靠別人的憐憫和施捨過日。
但是要勸服成見已深的醫界,何其困難,班德醫師只好投入手部矯治的研究,以及設計出可以為每個麻瘋病人量身訂作的鞋具,來說服醫界與醫療事工界人士;日後,相關技術也運用於糖尿病,使許多病患不必動不動就截肢。他的夫人瑪格麗特是眼科醫師,想方設法維護病患視力,以免他們因視障而無法求職,終至家庭破碎、流落街頭或在收養機構度過與世隔絕的一生。而班德醫師為麻瘋病患做肌腱移位手術,更成為近代肢體整形技術的重要基礎。
緩和式的漸進醫療
泛基督教的醫療事功,多世紀以來賢人倍出,他們在街頭、山邊、水涯默默行善,嘉惠了不知多少人的身心,而班德醫師可能是其中的少數,把切身經驗化為病理解析,並結合宗教的啟示觀,做為一種沉澱的人生智慧,完整的呈現給讀者。
《疼痛:不受歡迎的禮物》中,班德醫師提及到印度行醫的第二年,他從骨科一般門診調為骨科外科醫師,前來矯正腳部畸形的病患源源不絕,他固然在倫敦實習時,已學會如何以外科手術快速矯治肢體畸形,後來卻因為一位19歲的病患,發現可以不經過手術,來治療許多腳部的內翻畸形。那位青年的腳十分柔軟,從未開刀或做矯正,班德醫師為了不讓他留下刀痕,試著將他的腳轉到他疼痛可容忍的限度,以夾板固定,一週後拆夾板時,再進一步轉向正確位置,也是他喊痛就停,然後以夾板固定,一次又一次,直到他的腳將近正常,完全不必手術。
那麼嬰兒怎麼辦呢?他們不會開口說痛。斑德醫師要媽媽先讓嬰兒餓一會兒,看診時再餵奶,在嬰兒貪婪吸奶時,乘機脫下舊夾板,清洗雙腳,並轉動他的腳,試探可以調整的限度,只要嬰兒不舒服,立刻會停止吸吮,移動眼神,這就是信號了,班德醫生會在這時快速以溼石膏繃帶固定位置。總之,上石膏後嬰兒會哭是不行的,必須重新來過,因為如果不顧疼痛強行固定,雖然外表看不出來,但腫脹與僵硬會隨之而來,反而不利矯正。
用這種方式矯正嬰兒的畸形足,必須上20次夾板,每次以石膏固定5天,即大功告成。「透過治療畸形足的經驗,我了解細胞的基本生理原則:溫柔的導正遠勝強力的矯正。」班德醫師說,他們在畸足門診室的門上掛了一幅座右銘,上面寫著:「徐徐漸進,除此別無他途。」
班德醫師自述,他身受外科醫師訓練,應傾向於相信激進的矯正法,「但是我更喜歡能夠幫助身體適應壓力和自我醫治的奇妙過程。」
同樣的醫療態度,班德醫師也用於麻瘋病患的殘肢照護,在《神的傑作》(Fearfully And Wonderfully Made)一書中,他說及一位叫做撒丹的年輕人。撒丹來自南印度一個藝術家庭,世襲地位很高,受過良好教育,人品也很好,但是染上麻瘋病後,被社會所遺棄,路人一看到他的膿瘡,便破口大罵,他餐廳進不了,也不能搭公車。雖然他顏面未受損,手指卻縮短癱瘓,腳上生瘡,走到哪裡都留下一灘濕漉漉的膿水,由於骨頭感染到麻瘋,腳也短了半截。
班德醫師讓撒丹住進醫院的「新生命中心」,撒丹承諾願意做一切配合實驗,讓醫療小組者找出哪種鞋子才不會使麻瘋病患的殘肢受傷。因為他們的共同努力,全世界不知多少麻瘋病患免於截肢的命運。
你泥中有我.我泥中有你
接下來的三年,撒丹與醫療小組在高度的希望與失望中度過。他們試過各種石膏模子、木屐、以蠟模製成的塑膠鞋等等,巴德醫師還特地到加爾各達學習如何合成氯化聚乙烯化合物,又到英國學習如何以噴灑上去的塑膠做鞋子。
班德醫師說,他自覺是在挽救兩位朋友的生命,一位朋友是他的理論,即麻瘋病所引起的畸形是可以預防的,只要能夠想出辦法,讓病患失去痛覺的肢體不受到傷害,他們必定可以保全肢體,不致失能或截肢,另一位朋友是撒丹,他獻上自己,從不抱怨。
然而每一種實驗成功一陣子之後,他的傷口又出現了,全部得重來。「我甚至到了一地步,無法再面對他,給他脫襪子……我已愛上撒丹,我也知道他愛我,把我看成是他的最後希望。我有時不禁會想,為了他的緣故,我是否應該放棄自己的理論,鋸掉他的腳,這樣做至少他還可以裝上木腳,會去與家人團聚。」
這樣整整三年,班德醫師每天結束了教學與手術工作,就到心生命中心檢查撒丹的腳。有些鞋子確實比某些鞋子更能長久的保持撒丹的腳不受傷,但是有更多是短暫成功後又失敗了,班德醫師就必須以年輕時學得的木工技術,替撒丹再鑿出新腳型,再試一次。這樣試了一次又一次,試到班德醫師說:「我對他的腳比對我自己的腳還熟悉。」終於成功了。
由於班德醫師是個虔誠的基督徒,想起新約裡的耶穌說,大家想過真正的基督徒生活,就要變賣所有世俗的財產,跟著耶穌揹上十字架。「透過像我和撒丹這種少有的經歷,我才知道,原來服務別人可以開拓一些令人滿足的生活層面,這實在是超過我的想像。神呼召我們捨己,其實不是要我們為了捨己而捨己,是為了要我們享受真正的滿足,這種滿足是那些不肯捨己的人永遠享受不到的。」
而這種滿足,可以開拓出一個更豐盛的生命,一方面讓我們脫去自私的外觀,「一面透過我們自己的手表達出上帝的愛,使我們能重新被塑造成祂的形象。」
神在哪裡?
《神的形像》與《神的傑作》(In His Image)二書中,俯拾皆是班德醫師引用他醫治麻瘋病人的案例,全面的講示人的身體構造,以及這些器官如何自主的神妙運作,使人類產生動能,與外界互動,進而發展出我們身處的璀璨文明。他去世於2003年,幾乎每隔一兩年,總是會有人主辦一場「保羅班德醫師紀念研討會」之類的活動,一方面闡揚他對於手部矯治手術的心得,以及後人的持續改良成就;一方面推崇他服務世人的精神。他是獻身者,也就是廣義的「殉道者」,一生幾乎都為別人而活。
2014年在印度舉辦的「保羅班德講座」裡,來自瑞典的佛來頓醫師(Dr.Jan Frien,瑞典曾是麻瘋病患較流行的國家)便讚嘆,班德醫師留下的書是人類的智慧遺產,他有一種超凡的能力,可以同時向專業人員及一般人,解釋人體構造與功能,以及面臨疾病上身時,醫學的理性會採取什麼進路去觀照病因,探尋診治。曾身為瑞典諾貝爾醫學獎的評審委員的他,還透露1990年的諾貝爾醫學獎,差一點點就頒給了班德醫師。
班德醫師在印度17年,將麻瘋病的醫療心得以演講傳播,逐漸改變了全球醫療機構診治麻瘋病人的模式。1953年之後,經由基督教界的援助,在印度Vellore、Schieffelin及Karigiri創立了麻瘋病研究和訓練中心。1966年,他應邀到美國路易斯安娜州卡維爾(Carville)州立醫院工作,這是美國唯一的麻瘋病專業醫院,他在該院的復建中心擔任最高主管,直到1986年退休後,仍活躍於基督教醫療事工界。
班德醫生有6名子女,成年後皆事業有成,其中一女嫁給一名麻瘋病患。他們初到卡維爾醫院時,對於管理人員及周遭社區歧視麻瘋病患的程度,感到十分驚訝,所幸該院在開明人士的領導之下,才逐漸去除麻瘋病患的腳銬,給他們應有的人權尊嚴。
常引用聖經做為參照類比,是因為班德醫師去世前有20年,不但應世界各國之邀,巡迴演講人體手部矯正手術及診治麻瘋病的心得,尚且得空到各地宣教。
班德醫師經常講起一位印度的病人荷西,他來醫院時,手腳的知覺喪失殆半,眼睛失明,連聽覺都因為對治療藥物的過敏反應而失靈,當麻瘋病菌進攻到鼻腔黏膜,他連嗅覺都沒了,「對於這個充滿花草、人物、山水的世界,他失去一切有意義的接觸」。他開始像個胎兒蜷縮在病床上,醒來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現在是白天或黑夜,講話時也不知是否有人回答,「他有時會不顧一切的講話,但因為他聽不到聲音,只有大吼大叫發洩他單獨禁閉的內心中那不可言喻的孤寂。」
班德醫師的夫人瑪格麗特去探望荷西,受不了一個健康的人如此萎頓下去,決定幫他做一個特別的手術。幾天後,繃帶取下,荷西重獲了少部分視覺,「那張幾個月從未笑過的臉,立刻張開沒有牙的嘴,笑了開來。」
荷西學會操作輪椅後,立刻表示他要到班德醫師夫婦聚會的小教堂禮拜,且持之以恆。可能這就是了,他見證到老天的恩典,覺得這些醫療事工的醫師護士們,應該都是神的奇蹟的一部分,他們具有神的形象。
怎可能沒有神?
延伸閱讀:
《疼痛:不受歡迎的禮物》,保羅班德、楊腓力合著,江智惠、陳怡如合譯,智庫,1995。
《神的傑作》,保羅班德、楊腓力合著,吳文秋譯,更新傳道會,1987初板,2010修訂版。
《神的形像》,保羅班德、楊腓力合著,高慶辰譯,更新傳道會,1987初板,2014修訂版。
The Story of Paul and Magaret Brand紀錄片,2006。
OF Joy And Sorrow,班德夫婦訪問紀錄片,1993。
Paul W. Brand on Leprosy, Diabetes, Wounds, and a Life of Service。